(一)

河对面的灯光远远的隔着高矮不一的平房,在杜桑眼里化成星星点点。

晚间暑气还没有散去,杜桑紧了紧身体,发现躲不过那层粘腻,微微皱着眉凑近了右手,一口气随着一阵烟叹了出来。树叶窸窣,平房静默,漓河卷着万家烟火悠悠地淌着,那声叹息只有他自己听见了。


(资料图片仅供参考)

杜桑其实也没有听见。

他心里念着事,右腿在身后抵着桥面,俯身将手肘架在护栏上,指尖一个红点忽明忽暗,颈间和后背未干的汗渍只剩一小片。8月中的夜晚渐渐褪去了令人烦燥的蝉鸣和高温,但杜桑的脑袋却又空又乱,从四年前就这样。还是五年前看到斯奇的第一眼就开始了?

要开学了,杜桑心想。

“他妈的”,他扯了扯嘴角。想到没几天就要回学校见到那个事逼主任,还有家里空白一片的教案,杜老师转身掐灭烟头,重重呼了口气,提着西瓜回去了。

开学前三天,杜桑带着一张刮了胡子的白净的脸和两个青黑的眼圈坐在会议室里,他不想看校长和主任们的那几张脸,宁愿低头在笔记本上写字做样子,熬了几天的夜赶完了教案,此刻他的脑袋里依旧是空的,但耳边校长的陈词滥调却给他提供了写字的内容。“喜悦”,谁回学校会喜悦,杜桑撇撇嘴;“思想”,我要去学读心术,他自嘲到;“成绩”,啊啊啊啊让我替学生考试吧,杜桑写了好几遍,一遍比一遍大;……

“小杜啊“,听到背后熟悉的声音,走廊上刚出会议室的杜桑恨不得自己变成透明人立刻溜走,除了那个笑面虎主任,还有谁会喊他小杜。他吸了口气,调整好表情,咧了个嘴笑着回头:“成主任好,两个月没见到您,好像瘦了一些。”瘦个屁,杜桑看着他被皮带勒的更加突出的肚子还有深色条纹Polo衫,违心套着寒暄公式。“暑假陪老婆女儿出去玩了一趟,是瘦了。”成主任是位小五十的物理老师,总是笑嘻嘻的和校长还有同事们说话,杜桑讨厌他也是因为当时刚成为社畜被成主任的笑容骗去了一年免费苦力。学校里帮忙打印试卷写发言稿就算了,周末还要被他叫到家里帮小女儿补习语文,顺手换个灯泡,扔个垃圾,美其名曰“你们这批老师里我最看好你”,末了笑着加一句,“小杜啊,前途不可限量啊。”杜桑当时才从校园里出来,晕晕乎乎就被笑嘻嘻的成主任画的饼诱惑着出卖劳动力,等到发觉不对劲和同事的一句“成主任看上你给他当大姑爷呢”吓清醒了,之后便找理由躲成主任额外的差事,又在话里话外暗示自己已经有了交往对象,成主任立刻就冷了下来,面上不显出,却总在工作上笑眯眯地挑他的错,甚至在他当了班主任后连带对他的学生也暗暗搓磨,那么大的肚子装的全是坏水,难怪瘦不下来!杜桑咬牙切齿地想。

“小杜啊”,成主任的声音响起来 ,“校领导很认可你的能力,所以今年还是让你当班主任,要辛苦你了。”杜桑的思绪被拉回,立刻挂上笑道“主任哪里的话,我还要继续努力的。”心里却悲鸣道今年又要用劳心劳力换取每个月多的那几百块钱,还不等他伤心完,成主任又不紧不慢道“实习老师也交一位给你带了,你们以前认识,小斯之前就是你学生,就那个斯奇,他从……”

斯奇?杜桑猛的抬头,心里放了几年名字从别人口中提起,脸上的笑也被击破了。他望着成主任一张一合的嘴,听不清他在说什么,心里的声音却大的直接出了声“不行!我不带他!”

成主任被杜桑的声音吓了一跳,张着嘴有点尴尬,杜桑回过神来,慌忙解释道“不是,主任我的意思是……”成伟国被杜桑拒绝的态度弄的下不来台,他瞄了眼周围望来的同事,语气不快地打断了杜桑,“小杜啊,领导安排的工作你和我喊没有用的,不想带也好换实习老师也好,你自己去找校长谈。”说罢转身颤着肚子走了,大抵是面子上有点挂不住。

杜桑张了张嘴,想说什么,但想到成主任最后那句刺他的话,最终还是没追上去。

晚上回到家打开门,杜桑站在玄关看向黑漆漆的屋内,想到房贷,叹了口气,安慰自己当班主任多点工资也好,只是想到那个自己更在意的事情,他鬼使神差地打开电脑,望着那个ID叫帕瓦斯的灰色的头像发起了呆。

斯奇……

(二)

五年前斯奇转学来读高三时,是杜桑第一年当班主任。

当时和杜桑从高一就搭班的班主任夏老师午饭后悠哉散步时被操场上一个飞来的足球砸中了脑袋,当场晕了过去,救护车呜啦呜啦来,抬上去前护士留下一句“脑震荡”又呜啦呜啦走了。高二B班就这么匆匆忙忙交到杜桑手里,原因无他,其他任课老师都比杜桑资历深,谁都不想突然多干这些活,活就落到了老幺身上,美其名曰“学生们喜欢他”,学生们也确实喜欢他。杜桑一米九的高个,肩宽腿长,平常总是穿着卫衣运动裤来上班,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体育老师,偶尔穿西装出席学校里的正式场合,惹得女生们往他身后凑,男生们艳羡着长大也要这样。他脾气和相貌都好,桃花眼天生眼角带着笑,不习惯训斥这些比自己小不了多少的孩子,下班了没事还会和学生们一起打球。因而小杜老师并不知道成为班主任的个中弯绕,满心以为都是学生们坚持要求的,回家还感动地偷偷滴了两颗小珍珠,暗暗发誓一定不辜负这些“孩子们”的选择。

斯奇就是遇到了这时候充满干劲的杜桑。

之前成主任给杜桑介绍过斯奇的情况,言简意赅七个字:打架,染发,成绩差。因此到了见面的那一天,杜桑以为门口会进来一个满脸横肉的彩色莫西干,或许身上还会有个洞戴个环的,可斯奇进来了。

斯奇进来了,当时他19岁,身形里带着未长成的少年的清俊,开门进办公室时背后的阳光照着齐肩黑发泛着紫光,看起来是临时染黑的,衬得冷白的肤色更加显眼。他没有穿校服,不知道是不是开学第一天没来得及拿到手还是他故意不穿的,总之在初秋的季节里他穿了件薄薄的长袖白T,背光下隐约可见细窄的腰的剪影。当他走进了,杜桑发现斯奇的个头与自己的眉心齐平,长相很秀气,鼻梁英挺,眉毛躲在额前错落有致的碎发后,长而微卷的睫毛下透出浅紫瞳色,整个人泛着些病态的苍白,上翘的嘴角像是含着笑,乖巧中又多了一抹温柔的气质,这实在与杜桑的预期相差太远,要说有什么是勉强符合的,就只有那戴着耳饰的耳洞了。

杜桑突然感到心情很怪异,他觉得也许是因为和想象相差太大的原因。他不知道该说什么,连面对成主任时的假笑都扯不出来。于是他不动声色地侧过身拿起书,毫无必要的竖起来在桌面上跺了两下,接着抬头时自然地往后靠着办公桌,拉开了与斯奇的距离。趁着这几个动作,他调整好了状态,刚准备开口时,斯奇柔和的嗓音响起。

“杜老师好,我叫斯奇。”他的眼睛湿漉漉的。

杜桑觉得心脏紧了一下,心想得抽空去做个检查了。

斯奇注意到了娃娃脸老师面对自己时的不自然,第一次见面时,他好像就有些局促不安,自己在他面前站定后他做了些小动作拉开了距离。照理说他应该已经知道了自己的那些“丰功伟绩”,但他的态度却在意料之外——不只是老师见多了各式各样的学生,作为有些棘手的学生,他也见多了各式各样的老师。中年男老师大多看不惯他秀气的长相,在刚见面就摆出冷淡权威的态度;女老师最初会被他的模样迷惑,抱着感化他的自我感动和颜悦色地与他说话。杜桑却像是在躲他,目光在他走进后就移开了,他看着面前高大的年轻男老师,健硕的身材显得办公桌过于矮小,卫衣袖子撸到了小臂中段,露出了优美的肌肉线条,宽大的手背上青筋微凸,摆弄那几本书时显得有些可笑。斯奇起了逗弄的心思,于是主动开口打招呼,那个肥头大耳的主任介绍他叫什么来着,对了,杜桑。没想到那位杜老师和他对视后表情更奇怪了,草草应了声,就说要带他去班上,但却和逃一般在前面走的飞快,他在身后跟着觉得有点好笑,但也没有出声叫他慢一些,只是也默默加大了步幅。等到了B班门口时,斯奇已经有些微微喘气,脸上也泛起了的淡粉色。他照例做了自我介绍,讲台上身边的男人好像面对一群学生恢复了镇定,说了几句场面话,给他安排了一个窗边的座位后就离开让学生们继续早读了。斯奇到座位上坐下,转头看向窗外,窗帘被一阵风吹动,刚出教室门的杜桑刚好路过,下意识转头看了眼,斯奇冲他笑了笑,杜桑这次却只是皱着眉头说了声“快早读”就走了。

斯奇笑得更开心了。

(三)

小杜老师最近有两件烦心事。

一件在他手拿健康的心脏检查报告时就解决了,杜桑在医院门口看着手机屏幕上消失的钱钱,认真思考了一分钟自己是不是傻逼。

另一件却因此更烦心了。

他好像一看到那个转学生就会紧张,就会无所适从,就会脑袋空白,就会……心跳急速……

一开始他归结于第一次带转学生没有经验的紧张,于是投入了十二分的热情在工作上,花了两周的时间观察斯奇,原本做好了他上课睡觉,不写作业,放学和小混混厮混的准备,结果发现他上课认真记笔记,作业也准时上交,上完九点的晚自习后乖乖在校门口等人来接,甚至厕所和食堂都托自己的学生帮忙留意了,但斯奇上完厕所会洗手,纸扔到纸篓里,吃饭时候荤素搭配不挑食,一丁点沾“坏学生”的表现都没有,他私下和同事嘀咕,一度怀疑是成伟国当初吓唬他。所以当两个星期后的一天上午,他作为班主任在班外走廊巡视发现了那个黑紫色的脑袋趴下了时,他终于有了一点努力后的成就感,放轻脚步移到了窗边。斯奇后座的同学发现了窗边那个高大的黑影,刚准备悄悄叫醒斯奇,手上的小动作就被杜桑一记斜眼制止了,他连忙低下头,装作什么都不知道。

杜桑想好了,先清嗓子,斯奇一定会一惊,看到班主任的后会下意识露出不知所措的表情。“这样才对”,杜桑心想,不该总是自己不知所措。可当他看到了斯奇蹙着的眉头时,却愣住了。他好像睡的不安稳,纤细的睫毛微微颤动着,要是有泪珠话都会挂不住,嘴里似乎在嘤咛着什么。他要现在直接拍醒他吗,一睁眼就看到老师会不会吓到他。该死,那种感觉又来了,杜桑不知道此刻自己该做什么,心里又急切地想做些什么,他退了两步,看向斯奇后座的同学,那个学生正好奇班主任会怎么叫醒斯奇,却看到老师抬了抬下巴示意自己,他虽然奇怪但还是抬手拍了拍斯奇的背。

与此同时的一瞬间,斯奇浅紫的眸子撞进了杜桑的眼睛里,他的眉头还没来得及舒展,梦里的悲伤也没来得及散去,像易碎的娃娃一样看着他。杜桑突然觉得阳光好炫目,晒得他又热又晕,他丢下句“好好听课”就回了办公室,没有注意到背后的少年在他转身后瞬间清明的目光。

斯奇觉得好笑。

高一的时候,他在第一所高中里的语文老师就看上了他姣好的皮囊和年轻的身体。那头恶心的秃驴,把他骗去了办公室猥亵他时,还要问他知不知道什么是抱背之欢,什么是鄂君绣被,等他反应过来后,秃驴被打出阵阵凄惨的驴叫,引来了附近的学生和老师,只看到全校公认的优等生把自己的老师按在地上挥拳,拳头上和地上已经有了斑斑点点的鲜血。老师们赶忙指挥其他男生从死死背后抱住他,把那个昏死的老男人从拳头下拖出来。后来因为办公室里没有监控,他拿不出证据,加上校方又是赔钱又是封锁消息,最后的结局就是他父母拿了钱带他办了转学,否则被拘留的就成了他。从那之后斯奇染头发,打耳洞,打架斗殴,再也没有人敢因为他的脸就轻佻对待他。只是随着打架次数变多,他转学的频率也变多了,愿意接收他的学校越来越少。无所谓,那些知识反正学不学他都会。

所以在第一次见到杜桑时,斯奇就察觉到,他或许喜欢自己。15岁的经历并没有让他对于男性产生厌恶,他明白个人的行为不该扩大到整个群体,但他想看看杜桑接下来会怎么做,所以留意着,结果让他觉得好笑。杜桑以为自己做的很隐蔽,但斯奇早就知道他在观察自己,于是故意一改之前的作风,听那些自己早就会的知识,写一些无聊的作业,厕所和餐厅里他的“眼线们”装作若无其事地看来时,他还会侧侧身子好让他们看清自己在做什么。

只是今天的课实在无聊,他装了两周也装累了,于是趴下来闭着眼睛,没想到听到他的脚步声慢慢靠近。斯奇突然想知道他蹲守这么长时间“逮住”了自己会是什么反应,于是装作做噩梦的样子,没想到他没有立刻叫醒自己,等感受到背后的触感,斯奇就立刻睁开了眼睛,闭了会眼睛的原因阳光刺的他眉头皱了起来,面前的黑影好像后退了一下,丢下了句什么话,就又离开了。

怎么他总是在后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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